雙生、死亡與青春的言情電影 -《情書》

幾年前去香港時購入了《情書》(Love Letter - 1995)的DVD，當時正研究如何把DVD備份成avi檔，加上字幕有不少問題，於是就把這片DVD拿來把玩了一翻，備份成divx，字幕效正時間碼，把翻譯對照台版VCD重修了一翻，搞了半天結果影片也沒有完整重看。上星期決定用修好的字幕來做個自製DVD，結果又是重修了一遍，不過這次終於好好地重看了這部片。

當年光是院線加二、三輪就在戲院看了四遍，加上這兩段修字幕的經驗，讓我快把這部片給背起來了。這可能是我看過的片子裏，耐看排行榜第一名的作品，不過也是因為我其實很少不斷重看一部作品。這次完整的重看可能因為實在太熟悉了，所以沒有之前那麼深的感動，但到了接近結尾時還是感受了點力道，加上累積了近幾年的重看經驗，覺得似乎又看出了點新東西。十一年前我在BBS上也曾寫過本片的觀後感想，現在或許是時候可以再重寫了。(但...不要期望太多)

雙胞胎元素

《情書》是導演岩井俊二的自編自導首部劇情長片。當年初看《情書》時，直覺想到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雙面薇若妮卡》(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 - 1991)，奇士勞斯基的影片算是我個人對歐洲藝術電影的啟蒙，因此《情書》劇情中的類似元素就我看來有點像是商業化的抄襲，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敢那麼確定。同樣是身處兩地外貌相同的兩位女子奇妙的連結，《情書》這種雙胞胎意像感覺看似較淺薄，卻也有更複雜之處。

故事的主要雙胞胎是渡邊博子和藤井樹(女)(中山美穗)，她倆除了長相相似之外原本並無關聯，兩人的交集開始於博子寄給她死去的未婚夫藤井樹(男)的一封信，這封信被誤寄到女藤井樹手上，從而展開兩人的通信。在電影進行約近一半時，博子來到小樽意外窺見女藤井樹，這才(單方面)確認了兩人之間(外表上)雙胞胎的關係。

但兩人真正的連結其實是在男藤井樹身上，博子從男藤井樹身上感受到殘缺的愛情，在得知女藤井樹的存在之後，才發現她可能是另一個女人的分身，一個愛情的替代品。於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博子的人生和另一個人連結了起來，她在愛情中感到的缺撼，以及未婚夫死後她放不下手的執著，這些其實都是另一個不知名的雙胞胎在隱約之中所造成的。這和《雙面薇若妮卡》那種超現實的靈魂觀點相比，《情書》像是用曲折言情的情節來把這隱約的宿命給現實化具體化了。不同的是，博子發現了這種雙胞胎關係後，她才能夠釋懷地切斷這樣的關係，因為除了外表之外，真正連結兩人的男人已經死去。

電影前半段原本以博子為主的情節，就在中間之後開始轉到女藤井樹身上，她的生活雖然沒有被博子所影響，但透過書信往返她卻開始繼承了博子對男藤井樹的追尋，而她所描寫的往事，其實是本片的另一組雙胞胎關係：姓名上的雙胞胎。男女藤井樹巧合成為初中同班同學，因為兩人同名同姓而不斷地被外人連結在一起，這種尷尬的關係把兩人拉在一起，卻也掩蓋了他們對彼此的好感。可說是愛情生於此也敗於此，因此電影的最後結尾，也是另一種切斷雙胞胎關係的真相揭露，揭開同名同姓的迷霧，讓青春的愛意顯露出來。

這種雙胞胎元素的運用，包括兩個長相一樣的角色，同名同姓的男女關係，雙胞胎關係的發現與切斷，劇情上對等切為兩段的敘事，這些定義了《情書》這部片的架構，可是就我看來這只是導演岩井俊二在追求形式上美感所展現的設計，他透過這樣充滿戲劇性的討喜情節，內裏其實是在描寫一個完全不同的、和雙胞胎沒有什麼關係的主題。

生命、死亡與青春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就是渡邊博子躺在雪地上，摒住呼吸，有如死去一般。數秒之後她才猛吐一口氣開始呼吸，然後起身拍拍身上的雪，往山下走去。這種對死亡，對死去之人的迷戀與追憶，佔據了電影大半的份量；接下來的追悼會，畢業紀念冊的大頭照，或是博子寄往天國的信，都由此情緒而生，寒冷沉靜的意像也反應博子人生的停滯。而由信件所帶出來的另一個角色女藤井樹，在這角度下與其說是雙胞胎，不如說是不同時空下的同一個人，或說是同一個人的性格分裂：對照於博子沈溺於未婚夫的死亡與過去，女藤井樹則是下意識地選擇遺忘不去追究往事。懷抱著父親病逝的陰影，她和母親盤算著搬出舊房子，對自己身體的病痛滿不在乎。電影把兩個不同的角色塑造成一靜一動的對比，是劇情編寫的取巧，但也反應出兩人面對過去的不同態度。看著這兩個角色透過信件交互切換，有種穿越時空的異樣感，好像兩人各是彼此鏡像宇宙的另一面，博子透過女藤井樹想抓住活下去的力量，女藤井樹透過博子意外找回藏在心中的溫柔回憶。

這種生死交纏的相互對抗藏在很多劇情的細節裏，如開頭追悼會及之後的情節，一方面描寫了死者身旁之人的悲傷，但又暗示了隨著時間對死者的思念逐漸淡薄；又或是一直守在博子身邊的秋葉(豐川悅司)，他不斷地把博子拉回現實，提醒著她要放下過去展開接下來的人生，但其實他自己內心也有著隨男藤井樹而去的部份缺撼。而女藤井樹這邊在她活潑開朗的性格下，又不時有病痛和過去的死亡陰影襲來。雖然我個人覺得女藤井樹那段母親和爺爺為了搬家而爭吵的情節和她們一家人對父親死亡的往事，感覺處理的有點過於刻意，像是導演為了要平衡兩位角色的份量和呼應死亡的主題而設計的。

但真要說死亡的氣味，有什麼比電影後段兩位藤井樹的青春往事，更能展現逝去光影刻印在膠捲上的綻放與死亡呢？青春或許是人一生最大的詛咒，短暫數年而後消逝，卻可能會纏繞在心頭一輩子，至少對片中的男藤井樹就是如此。他不斷地在圖書卡上留下名字，在考卷及書卡背後畫下圖案，或是初中最後的夏天斷了腿也要參加短跑比賽，然後在多年後的一日，他遇見了渡邊博子，決心想彌補少年時的遺憾，卻在打算求婚之時猶豫不決。岩井俊二對青春的迷戀與熱情完全展現在電影後半段的初中回憶裏，所有美好的令人難以忘懷的純真，所有藏在不經意眼神話語中的愛戀氣息，所有年少莫名的羞怯與憂愁，全都從女藤井樹的回憶裏冒了出來展現在銀幕上，卻也在同時標記了這些往事的消逝，尤其當其中一人早已不再人世。

這次重看讓我記憶深刻的兩個畫面：其一是女藤井樹(酒井美紀)從圖書館的櫃台抬頭一瞧，望見男藤井樹(柏原崇)站在窗邊看書，突然一陣風吹起了窗廉，就在窗廉的擺動中男藤井樹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見，鏡頭切到女藤井樹的眼神，然後再切回去時，男藤井樹又再度出現在廉後。這段超現實畫面暗示了女藤井樹萌生的情意，卻也同時預言了男藤井樹未來的死亡。另一段則是在電影最後面之前，回憶男女藤井樹的最後一次見面，男藤井樹拿著《追憶似水年華》來找女藤井樹，她見著他笨拙的表情，突然笑了起來，那好像是女孩突然變成女人的笑容。這美好而奇妙的一刻，卻是兩人最後的道別，也是留在男藤井樹腦海中關於初戀的最後畫面。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畫面，岩井俊二對這些青春與死亡意像的處理，實在是令人難忘。

男藤井樹的死亡以及他和兩個女人之間的愛情是《情書》主要情節動力，但成年的男藤井樹卻成電影中缺席了。除了初中回憶之外，男藤井樹只有出現在其他角色的台詞裏，像秋葉回憶三人初見面的情境，博子回憶求婚的場景，以及秋葉敘述他山難臨死前的歌聲，男藤井樹雖然陰魂不散卻也不見人影。或許有些人認為這設計是一個缺撼，讓博子和男藤井樹的感情變得模糊不清，但我個人感覺電影還是很完整，他的缺席其實更加提醒了人已遠去的事實，也讓博子的喚不回更加感傷。這些讓最後博子對著山巒呼喊的意像更為動人，死去的人形體已消逝，但又像化身為天地山川，猶在人間。

言情萬歲

寫了一堆，其實不管什麼劇情架構或是生死回憶的主題，光是看劇本如何處理每個角色、細節，和鏡頭、剪接如何串接每個橋段(岩井俊二親自剪接)，就覺得岩井俊二真是厲害。雖然不能說是什麼了不起的藝術手法，但就通俗電影的角度來看，處理的相當流暢又有許多的趣味。比如說開頭追悼會接到博子來到藤井家這短短一段，就把藤井夫婦之間老夫老妻的互相吵嘴和面對兒子死亡的陰影點了出來；或是博子寄給藤井樹的第一封信，就要安排個搞笑的郵差來帶出女藤井樹的性格；還有秋葉和博子的對談與親吻，一旁也跑出暗戀秋葉先生的女助理；連介紹女藤井樹的姑丈出場時，都還要安排他搞笑地滑一跤。

我可以一直列下去，像是影印駕照的那一段，還有他怎麼安排博子和女藤井樹見不著面又意外撞見的高潮戲，後段初中回憶中幹部選與事件、爆笑的及川早苗、考卷對決、圖書館告白事件，當然還有女藤井樹回母校撞見老師和成群學妹的那段戲，以及她得知男藤井樹死訊的情緒變化，接到她對自己父親死亡的回憶(那美極的酒井美紀，和那冰封的蜻蜓)。不能說每一段都有什麼深刻的意義，但都牽引著觀眾的注意力，讓劇情更加細膩合理，有很多幽默的橋段讓觀眾開懷大笑，伏筆也安排的極為高明。更不用說片中大量的書信唸白和劇情影像的交互錯置，像是一段流暢優美的旋律。除了後段某些地方有點重覆，以及或許對有些人來說過於濫情之外，整部電影的進行確實是可圈可點。唯一真的有點讓我不滿的地方在於，本片的配樂對我現在的口味來說，實在是太滿了些。

許多的細節，加上片中主配角演員沒有一個是失敗的，尤其是中山美穗完美地撐起了整部電影，這些都讓這部片的血肉極為豐富，好像圍繞在這些角色周圍的人事物是真實存在的。我在不斷重看的過程中，感覺片中每一個細節似乎都還能繼續延伸出去一般。

即使我一直覺得女藤井樹最後昏迷送醫院的那段情節和電影整體故事接合的有點勉強，但看到後來我其實也不太在乎這些瑕疵了。從她躺在病床上不約而同和博子一起向男藤井樹告別，接到後來她和男藤井樹的初中最後回憶，最後看她和爺爺最後在庭院細數著那一棵棵充滿回憶的樹，才發現她對父親死亡的回憶竟也能和青春初戀情事合而為一，變成她人生的回憶與力量。最後那言情萬歲，芭樂無敵的煽情結尾，冷不防冷地將之前你以為早已塵埃落定的伏筆一次翻出，悲喜交纏，初生乍死的複雜情緒，真的只能讓人目瞪口呆。

我曾經讀過岩井俊二為這部片寫的原著小說(有中譯本)，實在難看，只是把劇情和對白交待一遍而已，完全沒有角色內在細節和文字魅力。但是同樣的故事，透過電影的鏡頭和演員的表演就變得光采十足。只能說岩井俊二在電影中營造言情故事和打造美麗畫面的才華實在驚人，如果是別的不適合的導演來拍，這種言情的偶像題材，可能會變成很空洞俗爛的偶像電影。但岩井俊二就是有辦法讓我接受女主角寫信給死去未婚夫，以及男女同名同姓的這種芭樂情節，進而還能提煉出動人的力道。

寫到這裏，不太知道該怎麼收尾，索性就此打住吧！其實透過這次重看，也算是我個人對這部片的暫時告別(實在看太多遍了)。

最後提一下，要看《情書》，目前台版的DVD都不是很好的選擇，舊版的畫質極差，前兩年出的新版套裝，畫面比例不正確，而且畫質也不算好。中文字幕的選擇只有港版較可接受，若要追求更好的畫質就只有日版和韓版，但是沒中文字幕。

參考閱讀：

• 【2004台北金馬影展】岩井俊二的內部分裂 - 湯禎兆
• 新竹DVD同好會：【日片】【DVD】 Love Letter - 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