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沒有你》(No Puedo Vivir Sin Ti – 2009)改編自數年前真實的社會新聞,一位勞工父親因為爭取女兒的監護權未果,憤而挾持女兒意圖從天橋跳下。題材並不怎麼有賣相,導演戴立忍和陳文彬卻在探尋其背後的故事之後把它寫成劇本拍出了一部電影。層層穿透從媒體建構出的表相挖掘出台灣社會真實的一面,這是《不能沒有你》的命題,而導演無論在議題本身、說故事的姿態與角度、電影手法與形式上都有很明確的想法,執行成果也很令人驚喜,讓《不能沒有你》成為近年台灣這一波電影熱潮中非常特別的作品。
這故事從新聞而來,我認為導演所做的正是對一般新聞所採取角度的反抗。這部片以寫實的角度來呈現劇中的角色,包括演員在語言和扮相上的說服力,生活樣貌的細節,企圖將社會新聞中的平面人物還原至一個完整、有情感有尊嚴的人。而本片選擇使用黑白攝影,也確立了有別於一般通俗電影的嚴肅姿態,對立於商業手法那種速食的消費文化。另外劇本雖然是改編自真實事件,但編導重新建構出本片主角武雄身為一個底層勞工的樣貌,他為爭取女兒妹仔的監護權和體制之間的碰撞,也正體現了這電影不只是對抗新聞媒體或是消費文化,更是批判了政府對人民的態度,以及隱約提出對台灣社會階級和族群的觀察。
電影介紹武雄和妹仔出場的那一大段戲,鏡頭注視著武雄潛水修船的工作,呈現出武雄身體勞動的姿態,以及他和妹仔相隔水面的對望,這裏使用了水底攝影完整展現了角色工作的空間和父女的情感,也定義出武雄這角色在社會中的位置和其存在的姿態。隨後差點發生的意外帶出了他和雇主非法雇用的關係以及缺乏人身保障的工作環境,隨後他找友人阿財哥(林志儒)修理壞掉的馬達,這段戲的語言上客語和台語的混用也帶出了武雄自身族群身份隱約的矛盾(一個慣用閩南語的客家人)。到父女兩人晚上回到居住的廢棄倉庫,破舊的空間更反應出兩人的貧窮與邊緣。這一大串開場戲精準地呈現了一位底層勞動者的生活樣貌,建立了影片的寫實基調,同時也展現導演對電影手法的認知與掌控。
隨後的發展自然是這對父女開始試著和公權力對話,從來通知武雄給女兒報戶口的警察開始,他們遭遇了許多不同的公職人員,甚至還長途跋涉到台北找立委同學和警政署官員,一直到影片後段的社會局人員。這些角色總是呈現出真實的曖昧性,他們可以說著好聽的話同時又展現隱約的傲慢,他們可以理直氣狀的同時又不經意顯露出其缺乏同理心的嘴臉。武雄遭受的忽略與歧視正來自於他缺乏社經地位與不知如何與公權力打交道(包括在語言和思維上)。
直到影片中段,原本平實的基調加入了戲劇性的轉折:失望挫折的武雄在總統府前的政治抗議活動散去之後,意外地引起維安人員的懷疑,而他手上那一盒送不出去的水果,也轉化為讓他被警察視為恐怖份子的危險物品。之後來到電影轉折點的天橋事件,這裏並沒有完整呈現事件的始末(最具衝突的場面似乎不是導演最關注的部份),而是直接切入事件進行的當中,呼應片頭已經短暫出現過的新聞報導畫面和事件片段,並簡短地點出媒體切入報導這事件,以及觀眾隨著新聞起舞的無知與缺乏同理心。隨著武雄被逮補,(下至地方戶政事務所,上至總統府的)國家體制壓制、忽略底層人民的寓言也隨之完成。至此這故事終於和觀眾現實中的記憶產生了連結,也開始讓我們反思觀眾和新聞,人民與政府之間的關係。
電影最後一段則是繼續引領著觀眾對角色情感的懸念。父女被拆散後兩年,武雄四處打零工(影片又再度以鏡頭呈現他身為勞動者的姿態),並且四處尋找妹仔的下落。本片最尖銳的一場戲或許是阿財哥帶著武雄到社會局幫忙打聽女兒的下落,阿財哥用國語和甜美的年輕女職員打哈哈,對照到平時武雄和他兩人用台客語交談,這種以語言的不同來反應出社會階層和價值觀的斷裂:一邊是思念女兒心急如焚,另一邊竟然說的出"沒事過來發洩情緒也不錯"。(對照到前一陣子的新聞,這真是讓人不寒而慄。)
被社會拆散的父女一直要到最後靠著妹仔"沈默的抗議"(或趕流行說是"無聲的力量"也行)才有重聚的機會,當武雄終於從社會局聽到妹仔的消息時,鏡頭停在武雄的臉龐和他眼中的淚水,那一幕或許是這部片最令人感動一刻(陳文彬演得真的非常好)。連著影片最後的畫面--父女相見的那一個長鏡頭,在情緒即將釋放之前影片即嘎然而止。或許這手法略顯超現實,但也展現了導演寫情的技巧,以及電影蘊釀到最後一刻的強大情感能量。
這部片以寫實的形式來平實地呈現社會議題,並訴諸觀眾最單純的父女親情,除了黑白攝影之外,沒有用什麼讓人難以親近的藝術手法,反而是用平實近乎透明的敘事 (這其實並不容易),關注在人物的姿態與情感,在看似平鋪直敘的情節中小心放入影片的訊息,無論是煽情或批判都恰到好處。當然電影並不是沒有缺失或問題,但如同去年看《海角七號》魏德聖把具本土意識的商業類型元素在技術上努力做到一個程度,戴立忍在《不能沒有你》裏同樣也有一種企圖做到透的意念,我覺得這樣對電影美學的想法和自信在台灣電影是很難得的。
若要說我對這部片有什麼不滿的話,其一是我對黑白畫面是否為本片最適當的顏色還是有疑問。除了如之前所說這或許是對商業的反叛,呈現出嚴肅的姿態和紀實的質感之外,黑白片對我而言要不是反應了影片的年代,就是更多在於美學和姿態上的考量。黑白攝影其實並不只是拿掉顏色而已,而是有著和彩色攝影不同的美學,它讓觀眾更專注在鏡頭下的光影、輪廓和演員的表情,它讓平實的場景和人物顯得更集中更有力量。甚至我覺得本片在有限的預算裏運用黑白的畫面反而加強了影片的電影感和戲劇性。(雖然HDV拍攝的畫質轉成35mm在影像上還是顯得有些粗糙,或許是反應了貧窮的主題吧?)
但要展現對於畫面的誠實,我認為彩色應該是更直接的選擇,彩色畫面更容易加強影片的現實感,黑白反而在觀眾和角色間拉開了一點距離,不見得更為真實,畢竟這不是五、六十年前還沒有彩色技術的年代。就算導演不願意把這部片拍得美美的(或怕顯得過於醜陋),但彩色並不見得一定顯得煽情、商業,一切取決於導演對影像的想像。
而關於顏色選擇的思考可以再延伸到這部片在說故事角度上的選擇。大致上這部片給我的印像還是非常專注於一位父親為了女兒與社會制度碰撞的過程,角色行為的動機來自於自身的貧窮弱勢,以及父女親情。因此武雄這角色比較是做為一位"父親",做為某種社會階層的代表而設計出來的。這對於電影的議題本身或許是足夠了,但當我看到武雄令人動容的眼淚或是他最後挺立在船上的神態時,我總希望角色能有更多的厚度來支撐這些細節,讓他能夠以一個更完整的個性為觀眾所認識。或許是戴立忍導演在創作時特意想讓觀眾聚焦在影片的主線上,所以他去掉色彩和角色生活的其他面像這些可能干擾觀眾的元素,讓《不能沒有你》成為一部訊息強烈,操作清楚的作品,明顯讓人感到作者想和大眾與政府對話的企圖。
但以我個人對電影的喜好來說,我會期待電影在操作議題傳達訊息之餘,可以包含著更多真實的複雜與曖昧,或更多難以言說的電影幻境。不過或許處理太多的元素反而容易讓電影垮掉,正是導演對自身拍片能力的了解與掌控才把《不能沒有你》拍得如此簡單、節制、動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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