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毒》(Ice Poison - 2014)
(本文有劇情透露)
趙德胤導演的名號和其作品這三年間在台灣和國際影壇快速竄起,今年甫獲得台北電影獎最佳導演的第三部長片《冰毒》和短片《海上皇宮》目前正在台北的戲院上映,也是我第一次看他的電影,確實是讓我感到驚喜深覺名不虛傳。尤其在後海角七號時代台灣電影在本土市場上看似蓬勃發展,藝術性卻只能靠逐漸老去的大師名導支撐,看過趙德胤的作品後深覺難怪有人會把他視為侯孝賢、蔡明亮的接班人。導演出身為緬甸漢裔,十五歲即來台打工唸書,其異鄉人的身份和蔡明亮馬來西亞的出身不謀而合,是否台灣電影藝術的薪火傳承多少需要外來者的眼光與刺激?
平心而論《冰毒》的片型和國際影展常見的第三世界電影如出一轍,低限的預算和低調的美學風格,趙德胤導演回到家鄉緬甸拍攝,鏡頭下呈現的是全球化邊緣底層的真實生活樣貌,尤其緬甸獨立電影在國際上仍屬罕見,先天上即有吸引影展觀眾目光的優勢,但也因此題材上對台灣觀眾而言更加疏離。不過本片人數極簡的工作人員即包含來自台灣的攝影與技術人員,女主角吳可熙更是本土台灣演員,在戲中扮演緬甸當地漢人相當具說服力。這種幕前幕後台灣本土與外來文化的結合,仍然與台灣電影有著難分難解的關係,而有限資源下拍攝出的成果是衝擊也是啟示,更是台灣觀眾不該把目光移開的理由。
極簡的故事,描述因田地欠收把家裏的牛換摩托車以求載客賺錢的男主角,認識了遠嫁中國回鄉奔喪的女主角,為了掙脫生活的困境,兩人合作做起了危險的販毒生意。鏡頭下荒瘠的田野,簡陋的市街都一再呈現出緬甸窮困的環境,開場幾段長鏡頭對話戲,導演即有意透過主角和父親一起借錢的過程展現緬甸漢人居住的不同屋舍和生活景況,女主角回家見祖父最後一面的戲,也經由她手上由祖藉中國帶回的殘破安老衣帶出漢人在血緣與文化上的離散。許多年輕人都遠赴異國打工賺錢的年代,留在家鄉唯一的出路似乎只剩下危險的毒品生意,長輩不斷地告誡毒品碰不得,卻也是主角在電影中宿命的預示。
但不能單純把《冰毒》視為描寫底層悲劇的社會寫實作品,趙德胤對影像和節奏的思考是非常清楚的,導演自述在剪接時留下大量長鏡頭是為了營造出等待的感覺,如同主角一直在等待生命的轉機,其中細節包括男主角在車站不斷等待公車的到來與客人的出現,或是女主角等待祖父嚥下最後一口氣,等待夫家打來催她回中國的電話。等待中時間的留白正是留給了鏡頭裏的空間與光影細節,不管是前段看似平淡的對話中,房屋的陳設和質地扮演了重要的視覺元素和情節背景,或是中段男女主角處在鏡頭左右兩側等待電話響起,這一幕也讓人開始玩味兩人之間的距離。而最令人難以忘懷的是女主角在家中陋室見祖父最後一面,她一邊攤開手上破爛不堪的安老衣一邊述說著距離與歷史的困境,畫面另一邊地上的香燃起的煙正隱喻了生命和時間的消逝與神秘。
情節從兩人相遇到之後開始做起冰毒生意,影像隨著情節的快速變化也開始動了起來,先前鏡頭跟著男主角在車站來來回回卻「什麼地方也去不了」,就在遇見女主角後我們才看到兩人騎著摩托車兜風的畫面,在一起後似乎就有了自由的可能與想像。另一幕鏡頭跟著女主角穿梭市集之中把冰毒交到客戶手上的戲,空間上三維的移動帶領觀眾進入不可知之地正突顯出毒品交易的危險,但女主角同時也終於有了自由自主的感覺。冰毒在劇中曖昧的兩面性正揭示了身處其中微妙的人性存在。
關鍵的兩場男女主角吸毒戲,第一場在陰暗充滿感官誘惑的室內房間,女主角為男主角點燃冰毒,引誘他嘗試第一口煙,鏡頭此時精準地切入男主角的特寫,這電影少有的特寫鏡頭正強調了此時情慾和身體的張力,在觀眾只能想像主角吸入毒品的反應之中,才發現這是整部片中角色身體除了生存與勞動之外,第一次有了慾望的反應。到了第二場吸毒戲,同樣是女主角為男主角點煙,此時兩人相反地身處在廣闊的野外,躺在天地之間,之前的不安與誘惑都轉化成分享與自由,雖然電影並沒有談情說愛的場面,但這不就是愛情?冰毒如同死亡一般,所帶來的正是逃逸到另一層現實的出口。
從身體與精神上的貧瘠到之後的愛情與自由的幻像,其間的暗示與對比正營造出結局椎心的力道,片尾那場血腥殘忍的屠牛場面(或許是太過直接惹人爭議),讓已化為輕煙的血緣與歸鄉的渴望,已化為幻影的愛情與自由,以及關於身為人的想望,都在毀滅中塵埃落定。趙德胤回鄉的凝視,是全球化結構下的悲劇,也是人生存普遍的困境,更是如詩般關於飄流與離散的宿命。
(觀賞於2014年七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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