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烈愛》 Burning (2018)
導演:李滄東
看片之前先上網讀過了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原作《燒倉房》,大概破壞了這部片原本可能帶來的懸念與驚奇。小說裏的人物和情節極簡到幾乎只剩骨架,村上式輕飄飄的虛無感中流露出來的神秘與寒意成為故事的戲劇核心,李滄東的改編幾乎保留了所有的情節和重要對白,但他明顯是要借這樣的骨架去說他自己的東西。於是如同大多評論指出的那般,導演補上了大量厚重的血肉,角色年紀和背景更動直接塑造出當代南韓年輕世代的圖像,呈現出經濟壓迫、政治緊張、階級剝削下年輕人的存在危機,與其中的虛無、悲傷和憤怒。
這種政治概念先行的創作,早就出現在導演的舊作如《薄荷糖》和《綠洲曳影》,這也是我當年初看這兩部片時下意識有點排斥的原因,所有的人物塑造和情節推展都只為了逼近作者的核心信念,難免有種一廂情願的刻意。《燃燒烈愛》在今年坎城場刊獲得有史以來最高分的評價,卻在正式獎項裏一無所獲,後來在豆瓣的影評圈裏引發了略為兩極的評價,負面論點大都認為本片隱喻過於表面直接,故事說太多前後轉折失衡,缺乏了點神秘曖昧性與所謂的「電影感」,甚至是不真實。
一方面我完全理解這些批評的其來有自,《燃燒烈愛》很有材料成為引發影評高潮的營火。前段三角關係的階級對比,女主角海美口中不斷唸著要成為偉大的饑渴者卻害怕就這麼輕飄地消失,男主角鍾秀以寫作靈感缺乏來反應他對世界的疏離並透過和海美的相遇逐漸找到生命的意義(從饑餓昇華為饑渴),而海美新認識的男友Ben卻站在經濟階級的上層,開著保時捷(對比於鍾秀的舊貨車)一邊說著他從沒哭過,不懂悲傷為何物,只在「燒溫室」時才感受到胸口生命的低鳴。接下來海美的「消失」,情節一轉而成微驚悚類型,不斷浮現的線索與想像,看不見的貓突然出現,不可信的童年記憶難以確認真假,最後鍾秀終於坐下來開始創作他的小說,讓一切有了個說法,也讓他 繼承自父親的憤怒在最後一幕「燃燒」。
有意思的是,Ben在發表完他那「燒溫室」大論之後,鍾秀幾乎是直覺式地回應說他愛上了海美(原著中並無此等關係),這像是對危險的直覺反應,對虛無的防衛機制,是鍾秀與Ben互相對抗的正式開始,這輕與重的對立正是村上的原作和李滄東電影的關鍵差異所在。片中的戲劇虛實、心理刻劃、社會側寫、國族隱喻、文學引用流竄在情節的每一個破口,召喚觀者不斷地挖掘分析,而這一切達成的意義都是封閉式的。在故事後段我開始設想海美突然現身的可能(這樣會不會就成為了小四和小明的悲劇?或是另一齣《神秘河流》式的錯置),但情節的各種線索都指向幾乎唯一的答案,雖然劇本到最後都沒有鬆口講明。最後的「燃燒」是真實還是幻想似乎也不重要了,燒完之後好像只剩下昭然若揭的核心控訴。
但另一方面在幾乎每一步發展都可預見的情況下,我仍然不由自主地受到故事的吸引,就像導演過去所作的,在封閉的概念下不斷地為角色加入大量的細節,幾乎像是要在固著的架構裏讓角色活起來似的。村上式的生活步調下,鍾秀那種介於男孩和男人間的純真形像,海美在虛無中無助地想尋找意義的引人憐惜,到Ben輕浮的笑容下訴說「供品」與「燒溫室」的那般自然而然的寒意。性愛和海美房間的連結,鍾秀家中的陰暗雜亂的家庭意像,到夕陽下海美祼著上身的飢餓之舞。這些人物與空間設計不只提供了解讀的材料,完美的卡司和費盡力氣的光影鏡頭調度其實也最大限度地營造出了引人沉溺的氣味,它們並不太讓人迷惑或引人想像,而是每一步都緊扣著觀者的情緒和感官,引領著觀眾把故事從開始走到結束,所以最後鍾秀的行動和Ben那盡在不言中的表情才會如此地理所當然。
海美的「被消失」從沒在電影中交待,但回想起來是否可以說那場夕陽祼舞正是一種意義上的謀殺現場?鍾秀之後不斷探進的廢棄溫室就像是在驗屍,驗的是海美和自己生活的荒蕪,這種視覺和隱喩連結與想像仍然是很電影的,將人物逐漸抽離出現實進入隱喻的空間,甚至頓入了幻想,需要的正是觀眾的想像力。對於一部以通俗類型片外表來駕馭嚴肅題材的電影來說,已經沒太多可挑剔的地方了,幾乎讓我忘了它的刻意與封閉。麻煩的是封閉刻意又如何?我們到底想要在電影中追尋什麼?《燃燒烈愛》如何地讓人滿足或不滿?
(2018/7/6貼於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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