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The Affairs週刊編集2018/11第17期,以下為未經過編輯的版本)
日本導演濱口竜介今年入圍坎城影展的新作《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改編自柴崎友香的同名小說,劇情描述女主角朝子(唐田英里佳)在男友麥(東出昌大)失蹤後,遇見和麥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亮平,兩人相戀多年論及婚嫁,此時麥卻突然出現在朝子面前。一如片名所提示的意像,朝子說與亮平多年的生活就像做了一場夢,和麥在一起才是醒來的真實。此等對命運的確認與臣服道盡了愛情的殘酷,足以引發各式關於男女間責任與背叛的情緒論戰。
然而朝子和麥相處的段落有著回憶與夢境般的質地,兩人超現實的一見鍾情,到麥如鬼魅般的消失與重現,朝子多年間如娃娃般幾乎不隨情緒時間變化的空洞臉孔,生活中無法在場的飄浮感,麥重新出現後她不由自主的行動顯得異常驚駭。相較於朝子和亮平更為貼近現實生活的相遇相戀,夢境現實的難以區分,像是兩種電影類型的相互滲透。
影片從這極為言情、私密、生活化的愛情故事展開,延襲自導演前作《Happy Hour》(2015)對人際關係的刻劃與自然細膩的演員調度,呈現出當代青年男女的生活圖像。朝子因為情傷從大阪來到東京,亮平也是初調至東京分公司的上班族,他們各自的室友、同事不約而同地處在堅持或放棄夢想的路上。亮平和麥外貌相似卻有不同的口音與性格,朝子的自我封閉與對亮平感到的異質感,或是亮平難以確認朝子感情的困惑,正對應著所有角色身處資本社會的感觸。電影隱約的提問是,我們選擇新的感情、工作、生活,但我們如何確認其真實,我們是否真的在場?
原作小說出版時尚未發生的日本311地震,是本片新加入的關鍵背景,一幕亮平前去觀賞舞台劇打算尋找朝子,開演前表演廳開始搖動並陷入一片黑暗,像是封閉的敘事和平凡的日常,被社會與時代的巨大力量侵入擾動。地震後亮平走在街上傍徨的人群中,原本決定避而不見的朝子再度出現投入了他的懷抱,她無法拒絕亮平如同無法放下這個世界,亮平成為社會化的連結與象徵。
但那場未開演的舞台劇卻是易卜生的《野鴨》,一個關於理想與假像的寓言。朝子因對麥的記憶而抱著無法言說的愧疚,亮平試著為兩人建立的新生活也是種假像,他小心翼翼地說正確的話做正確的事,甚至察覺了麥的存在後仍默默說服自己信任朝子。多年間兩人不斷前往東北災區擔任志工,這是朝子內心負罪感的暗示,也是她試圖確認生活真實性的隱喻。濱口竜介曾在訪問中談到災後日本社會看似回復平穩,卻仍然像處在虛構的狀態,現實不斷地被政治敘事所「重寫」,活出真實成為影片重要的命題。
電影第三幕將幻覺更進一步地推展,多年後渾然不覺的朝子終於發現,失聯的麥竟然是新走紅的偶像明星,他的臉孔出現在電視廣告與巨型電子看板上,私密回憶翻轉為大眾慾望的投射,幾乎像是反烏托邦的科幻類型片。後段麥意外現身的驚悚與奇異彷彿外星人入侵,以超現實的行動拆毀了現實生活的虛構。然而結尾前朝子再度「醒來」,從奔向世界盡頭的旅程回頭尋找亮平,起因於麥的一句「所有人都可以被取代」(資本社會的信條之一)。
雙重覺醒有如夢中夢的概念,但夢的記憶浸染到新的現實,片尾朝子與亮平的對峙追逐,和朝子陷在草叢尋找被遺棄的貓的視覺意像,他們究竟是醒來了,還是又陷入另一層夢境?片名《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到英文片名Asako I & II,皆指向人物游移在兩種狀態的雙重性。結尾兩人搬進了新家,卻已無法回復原本的甜蜜,「我再也無法信任妳了。」亮平說道。他們看著小屋前的河流,亮平抱怨它的污濁,朝子則是接受了自我與生活的一切,說著「真是美麗的河流」,成為電影開放的結語。
本片在坎城影展的評價毀譽參半,看似向商業形式妥協,濱口竜介過往獨立製作的超長片長、和非職業演員工作坊的方式皆不復見。但透過更緊密的敘事結構與形式設計,從城市景觀、符號,到相異地理空間的心理文化隱喻,導演也創造出電影自身的多重性,如何解讀敘事及其背後的觀點,是關乎電影也是生活本身的寓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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