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在《少年Pi的奇幻飄流》(2012)後似乎就對說故事這件事失去了興趣,這幾年他浸入了4K、3D、每秒120格所謂「未來3D」的技術世界裏,交出了兩部評價分岐票房也慘不忍賭的作品,不但沒法讓觀眾克服「肥皂劇效果」(註1)的心理障礙,李安還信誓旦旦地宣稱觀眾都被百年來每秒24格的「電影感」給洗腦了。究竟李安的看法有幾分道理?還是他從原本的人文導演變成被沖昏頭的技術狂熱者?
影史上電影技術的發展,從默片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其中各式拍攝技術的演進,都不斷往寫實與擬真的方向推進,因此數位時代重新引入的3D以及高影格率(High Frame Rate,簡稱HFR)甚至是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簡稱VR),理所當然地成為技術演化的下一個標的,彷彿越逼近真實的視覺就越好。我沒法判斷李安在數位新世界中感受到了什麼,但他有如小男孩發現新玩具般地實驗各種新的形式策略,卻是無庸置疑的。
比如《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2016)看來是選擇了類似VR的擬真策略,不但限定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敘事也以主角的思緒漫遊和回憶為主軸,創造出向外望去的私人視角,空間成為充滿自我反射與對話的隱喻舞台,大量插入的主觀鏡頭甚至出現突破第四面牆的類遊戲錯覺,都一再暗示觀眾身臨其境的代入感。李安一方面減少大動態的動作與情節推展,以情境提示觀眾專注於角色所處的環境,另一方面又將HFR 3D影像「擬真失效」(註2)所產生的非現實感與侵略性,和角色的戰場創傷回憶,以及體育場空間所帶出具壓迫性的資本政治娛樂幻境相互疊合,成為一部形式即內容的電影。
《雙子殺手》(2019)卻是反其道而行,採用了傳統科幻動作片類型的三幕劇結構,以大明星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做為主演,甚至還加入了好萊塢近年開始嘗試的擬真動畫人物,讓中年退休的殺手主角和他自己年輕版本的克隆人(Clone)對決厮殺。大量的動作場面不但盡情展示高影格率在動態上流暢清晰的優勢,李安也經由打光、構圖和變焦的設計,在減少對剪接的依賴下於3D影像中引導觀眾,創造出動作與視線在空間穿梭的嶄新調度,傳統電影缺少的立體視覺和清晰動態在此成為拍片語法的新參數。
兩部片也都利用了4K高解析的立體影像,表現出李安十分執迷的柏格曼式臉部特寫,如果《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追求的是人臉細節與表情的真實,《雙子殺手》倒像是弄巧成拙讓數位角色的擬真臉孔處在恐怖谷(Uncanny Valley)(註3)的邊緣。然而克隆人/數位人的雙重維度卻產生十分有趣的詮釋,不但克隆和本尊在戲中有著「時間穿越」和「自我對話」的意義,戲外也能從「人工」「虛擬」甚至是台詞暗示的「鬼魂」,提示出數位角色身處不同維度的形式暗示。
故事中大反派企圖創造克隆人軍隊以將海外戰爭虛擬化,以及他和克隆殺手之間虛假的父子關係,其中「人」與「非人」的拉距,混合了李安式的父子對抗情結,像是《綠巨人浩克》(2003)的主題重演,也是《比利林恩》中政治幻境的回聲。片中兩組三角的多重歧義關係,不論是女主角週旋在中年男主角及其年輕克隆版本之間的曖昧,到男主角和反派有如兩個父親爭奪一個兒子,甚至是克隆成為反派對男主角慾望的替代品,都幾乎像是《臥虎藏龍》(2000)裏情慾暗流的新版演繹。李安把數位影像所產生的異質效果和故事內部的虛擬意像結合,克隆/數位以及HFR 3D的似假還真,扣合著故事內外對擬真的慾望其及失效的困惑與危險,不正是《駭客任務》(1999)更貼近現實更具體感的重新演繹?
就我看來這些詮釋上的可能性正來自於李安的電影直覺,取消每秒24格體感的同時,他也在大銀幕影像中以新的參數縫合了形式和主題意義的維度落差。如此說來,技術狂熱的李安倒也像是傳統電影的捍衛者。然而此等「電影感」是否只能建立在HFR 3D擬真失效的前提上?如果新技術的體感無法正常化,那麼這種電影的未來只能說尚未成形。
更大的問題是當前電影的潮流是往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去,串流媒體不但把電影帶往小螢幕,更讓影像的體感更為破碎與平面,在觀眾越來越難以對形式有所感知的情況下,《雙子殺手》來自九零年代老舊概念的劇本,讓電影的失敗顯得更加理所當然。或許只有當未來技術把串流、VR與遊戲體驗結合成新形式的媒體,李安的數位電影夢才有延續的可能,只是到時候我們也許不會稱它為「電影」了。
註1:「Soap Opera Effect」指的是觀眾在觀賞HFR的影像時的心理作用,會聯想到電視新聞或肥皂劇等非電影廉價節目。
註2:「擬真失效」來自於多重困素的綜合,比如HFR讓影像更真實反而容易讓觀眾察覺表演和佈景、特效的虛假,或是3D影像和真實立體視覺有所落差造成視覺資訊超載和眼睛的不適等等。
註3:「恐怖谷理論」指擬人的非人類物體,其擬真到一定程度但尚未接近真人之前,人類會對其產生恐懼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