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後記

政治敘事之夢 - 記《無邪》


 
《無邪》There Is No Evil (2020)
[6/10]

四段式電影,圍繞在伊朗社會中「抽凳子的人」,「抽凳子」是執行絞刑時抽掉死囚腳下凳子的動作,這工作並不需要專業技術,在伊朗制度中可以交給一般人執行,比如領薪水的上班族,或倒楣的義務役士兵。每段故事看似獨立,其實都建立在前一段所演繹的概念上,先理解死刑和社會日常的千絲萬縷,才進而探討面對「惡之平庸」的順從或反抗,角色構築成一張關於選擇的社會命運網絡,不同的分支有著相應的代價。

然而這不只是論證角色選擇的敘事電影,四段故事隨著題旨推進,無論是空間構圖、影像色調、類型風格都有所變化。首段「There is no evil」,中年男人的城市日常,畫面不時閃現的紅綠燈號做為國家權力的暗示,冷冽鏡頭下彷彿另一層結構壟罩著現實,逼出了些許反烏托邦與賽博龐克的異質科幻感。第二段「She said, you can do It」,監獄中等待行刑任務的士兵,展開和同袍間關於良知與服從的論戰,窒息的時間與空間結構卻意外有著類型片般的超展開。

第三段「The Birthday」將場景進一步推到的城市之外的山區,休假的士兵探訪住在山上的女友家人,他在脫下制服在湖中洗去罪惡,以純真之姿帶著愛情的誓言,卻意外面臨了良知的審判。尾段「Kiss me」講述國外長大的年輕女子回到伊朗拜訪隱居的叔叔,倫理通俗劇的命題,在一個如阿巴斯電影般的荒野放逐之地,透過叔姪女的對話與身世揭露,總結了整部電影的道德結論。

前半的城市場景所代表的國家體制掌控之地,到後半遁入自然山林的逃脫與反抗。照顧家庭的男人生活在城市之中失去了自我的存在,忠於自我的男人卻只能拋家棄子遠離社會而活。判逃的士兵循著心中的激情從水泥牢籠中掙脫,服從的士兵則是在大自然中面對來自內心的質問。四段工整嚴密的論證對仗搭配精準的類型操作,將社會與人心內部外部的張力很有效地呈現了出來。

這種以小人物的現實處境折射社會政治批判的題材,有時像是簡化版的法哈帝社會通俗劇,也有點羅馬尼亞新浪潮的味道,但某些時刻也讓我有漢內克和昆汀塔倫提諾的印象。導演穆罕默德.拉素羅夫為規避審查,以遊擊的方式拍攝,電影完成度仍然相當的高。然而觀影前我誤以為這是部探討「死刑」的電影,影響了我對這部片的切入角度,國家社會體制與個人之間的的壓迫和共犯的關係才是故事的核心。情節中心的死刑則成為國家暴力的終極符號,於我而言更像驅動敘事與回應懸念的「麥高芬」。

這不禁讓我思考,或許我身為影迷的慣性太強,太習於辨識其中的影視策略,以致於難以對這部政治電影在情感上有所共鳴。可以理解電影做為政治工具的能量與威力,畢竟故事與情感召喚正是電影所擅長的,只是我對當代「說故事」的概念多少已經有點厭倦了。或許《無邪》真能說服我認同的一種詮釋角度,在於這些故事都像是因著冷酷的政治現實所發想出的一場又一場的夢(正好對應每段都有的睡眠意像),每段的角色都可以是另一段角色在夢中對平行命運的幻想,而電影正是我們的集體夢境。

(觀賞於2021/1/29,3/10貼於臉書)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