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漾的女人》Undine (2020)
克里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自九零年代中期開始拍片,他身為德國電影「柏林學派」的代表人物,世界影壇及台灣觀眾則遲至近十年才開始逐漸熟悉這位導演。早期作品常以愛情、親情、懸疑為核心的低成本通俗劇框架,運用跨類型的破格演繹、寫實與超現實的疊合,描寫遊魂般的人物在社會邊緣的掙扎。其中的潛題反應了德國從戰後到柏林圍牆倒蹋,及至21世紀當代社會人心變動的狀態,尤其故事背景經常指涉貧困的前東德和資本主義德國之間的複雜關係。
這些元素延續到日後製作規模更大的歷史劇,也是佩佐在國際間最知名的「壓迫時期的愛」三部曲:《為愛出走》(2012)《回不去的時光》(2014)《過境情謎》(2019)。這三部片表面上是愛情通俗劇、懸疑片和德國20世紀歷史創傷的結合,但柏林學派處理當代德國精神狀態的傾向,讓佩佐的歷史劇少了傳統時代劇常有的復古影像,也不再是加害者與受害者二元結構的戲劇策略,並在類型的基礎上以藝術性的電影語彙創造出更屬於當代的感知,彷彿電影描繪的不是歷史而是現在。
如《為愛出走》以羅曼史和職場劇的敘事,讓一位企圖為愛情逃離東德的女子找到現實中留下來的理由,而不是以自由的西德做為唯一的出路。《回不去的時光》描寫二戰後從集中營生還的猶太女歌手,和可能背叛他的德國丈夫重聚,卻被對方當做不同女人的奇情故事。《過境情謎》更是將二戰時期德軍侵入法國前夕一對男女身份錯認的奇戀,直接放在現代法國的場景與當代歐洲難民情境疊合,創造出超現實的跨時代拼貼。佩佐的主角們成為概念上的時間遊魂,透過類型敘事進行超現實的穿越。
以此來看導演的最新作品《水漾的女人》(2020),這是佩佐多年後再次將眼光帶回當代德國,像是重回早期的類型風格,但也同時延續了三部曲在奇情劇的敘事探索,將看似簡單的愛情故事疊上了多層的詮釋維度。表面上故事描寫一位名叫溫蒂妮的女子和男友分手後轉而愛上另一位男人的愛情故事,但電影不斷地召喚歐洲神話裡溫蒂妮水神(Undine,也稱Ondine)的意像。在各種不同版本的神話中,溫蒂妮一直是為愛情而生的象徵,她透過和人類男子的結合獲得靈魂,卻在男人背叛她之後將對方殺死,此為「溫蒂妮的詛咒」(Ondine’s Curse)。
佩佐並沒有將現實情境和神話的奇幻進行情節邏輯上的連結,反而是引入更多歷史與空間的意義符號。溫蒂妮的職業是一位建築導覽員,許多段落直接呈現她對著遊客講解柏林城市規劃的歷史,其中揭露了許多資訊,包括指出了柏林的字源為「沼澤」,以及東西德統一前後東德地區的建築發展是如何被西德的意識型態所侵佔,到對德國近年建築界所爭論的「洪堡論壇」(Humboldt Forum)的質疑(註)。在這些語言意像之下,一位擔任工程潛水員的男子愛上了溫蒂妮(與她的話語),就像是柏林的肉身(水底管線的連結)透過愛情獲得了靈魂(歷史文化上的知識),而片中大量的火車旅行移動和充滿方正形狀的建築視覺,也讓男女愛情轉移和城市意識型態變化成為彼此的隱喻。
溫蒂妮所經歷的魔幻也像是對女性與神話形像的反思,當詛咒所施與的不只是男人也落在女人自身,彷彿困在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溫蒂妮也開始有了主體性,她既是現實中的職場女性,也是概念上的神話精靈,角色以肉身之姿進入敘事,卻化為精神上的概念在後段消失,男人最後的呼喚於是有了愛情與歷史的雙重性。此等現實與超現實的跨接或許不易讓人理解,然而這讓《水漾的女人》更像是一部介於虛構與非虛構(nonfiction)之間的電影,佩佐的類型操作自由地解開故事邏輯的封閉性,突顯電影做為多層意義載體的形式本質。
然而各種意義的詮釋結構仍需和電影感相互平衡,導演一貫對演員表演的關注與類型美感的掌握成為影片的軸心,年輕女星寶拉貝爾(Paula Beer)拿下柏林影展最佳女演員獎,更讓人想起佩佐過去一連串和女星妮娜霍斯(Nina Hoss)的經典合作。這些作品中的奇幻與愛情、歷史與傳說皆在召喚觀眾的情感經驗,尤其在此物質與精神不斷流動變化的時代,克里斯汀佩佐的電影總能提醒我們當下的日常存有是如何地真實且虛幻。
註:洪堡論壇為目前仍在興建中的大型榑物館,將原址重建源自15世紀的柏林城市宮,以期成為柏林新的文化地標,其歷史皇室宮殿的建築形式與做為博物館用途所產生的衝突與爭論,是本片的批判所在。
歷史與傳說俱是當下——簡評克里斯汀‧佩佐與《水漾的女人》 – The Affairs 編集者新聞
(完稿於2021/2/15,刊登於《週刊編集》2021年三月號)
留言
張貼留言
留言身份若沒有Google帳號或其他網路ID,請使用名稱/網址的方式留言,網址可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