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夢偵探》パプリカ / Paprika (2006)
在週刊編集七月號的影評已經在網站上線,免費會員每月有固定的文章額度。本期寫的是今敏的《盜夢偵探》,前半段簡略地從《妄想代理人》開始,爬疏對今敏各作品的個人觀察,後段才簡述何以《盜夢偵探》是今敏的集大成之作。不過兩千字的篇幅好像有點太過緊湊。
對我來說,今敏非常有自覺地在處理角色對自我敘事的幻覺,比如《藍色恐懼》描寫女明星未麻內在陷入身為偶像還是女演員的認知混亂,但未麻的自我可能從不存在。《千年女優》千代子逐漸成為虛化符號的同時,持續追逐奔跑的意象成為電影的主體,角色重新肯定了不斷往前追逐幻影的自己。《東京教父》從身為遊民的三位主角發現棄嬰開始,也不斷地拉扯在家庭形式的失落與幻象的重建。這一切在《妄想代理人》就變成前段的社會的集體妄想,與後段今敏後設地自我拆解故事的幻覺。
所以《盜夢偵探》確實是意義上今敏的集大成之作。電影是敘事遊戲也是想像的穿越,它承載慾望(夢)也是阻擋其失控的邊界,慾望無止盡地滲入現實將帶來失序與混亂,擁抱電影所代表的虛構能力才能駕馭人性的妄想。片中刑警透過電影抵抗幻覺,小辣椒則以穿越鏡頭的動作,體現電影經由虛構在概念間穿梭的能力。相較於「虛構來自於現實」,今敏反以「現實來自虛構」做為危機的解方。可以說今敏對電影有著十分純真的信仰。
文章沒寫明,或尚待發展的是,今敏作品展現他對虛構敘事的精密控制,可能也在於他在處理他自我的慾望,如少年般的大叔追逐少女的結構,在盜夢偵探分裂成各種不同的男性形像,正對應著他想像中的女性的兩面性(千葉/小辣椒)。這費里尼式的主題來到今敏手上有著完全不同的風貌,非常有趣。
****
回望今敏與《盜夢偵探》
2010年日本動畫導演今敏因病過世,十多年的導演生涯只留下四部長片、一部短片和一部電視劇,卻在動畫界甚至世界影壇留下深刻的印記,今敏的風格與主題該如何描述,不同觀眾或許會有不同答案。適逢台灣院線因導演逝世十週年展開一連串的舊作放映,讓我有機會重新觀賞並思考今敏的作品。
形式上今敏的作品充滿人物表情與動作的生動演出,搭配華麗流暢的匹配剪輯與繁複的後設敘事,讓人物化為符號不斷穿越層層的心理幻境。不少觀眾震懾於《藍色恐懼》(1997)來回虛實的自我妄想與演藝圈的性別暴力,更多人鍾情於《千年女優》(2001)跨越日本影史的女性追尋。我則是在觀看電視劇作品《妄想代理人》(2004)才找到一個理解今敏式穿越的進入點。
《妄想代理人》大略可分為前後兩段,前面七集情節圍繞在神秘的連續案件,身份不明踩著直排輪的棒球少年,總在每集最後高潮時現身給予即將精神崩潰的受害人「當頭一擊」。後面六集隨著情節益發離奇,今敏的故事開始逃逸出寫實的框架,「少年球棒」做為超現實的麥高芬(MacGuffin),被放置在天馬行空不斷離題的敘事遊戲中。全劇圍繞在都市眾生的精神妄想如何侵入現實,破除幻覺成為故事的最終命題,因此後段對於敘事框架的反叛正突顯出「故事」本身就是最大的幻覺。
關於敘事幻覺與自我存在的關係,今敏的頭兩部長片就像是正反兩面的思考。《藍色恐懼》描寫女明星未麻內在陷入身為偶像還是女演員的認知混亂,外在則呈受著粉絲與演藝圈對女性的慾望與剝削,在這個以尋找自我為動力的犯罪懸疑故事中,觀眾最後驚恐地發現未麻的自我可能從不存在。
然而不存在的自我在《千年女優》的主角千代子身上卻是正面的,身為傳奇女明星她一生不斷追逐著少女時邂逅的男人身影,其主演的一部部日本黃金時期電影,也反映著日本20世紀的戰亂與戰後社會往現代化的發展軌跡,角色逐漸成為虛化符號的同時,持續追逐奔跑的意像成為電影的主體。千代子在年老後早己遺忘所追尋男人的長相,卻重新肯定了不斷往前追逐幻影的自已。
即使是看似平實毫無任何虛實穿越的《東京教父》(2003),電影從身為遊民的三位主角發現棄嬰開始,也不斷地拉址在家庭形式的失落與幻像的重建,其中衝突張力如前兩部作品一般來自於日本社會與歷史的精神危機。而故事發生在聖誕夜前後,今敏引用了西方通俗劇與宗教元素,製造出接連不斷的巧合轉折,以類型的規則主導了角色的命運,也是延續自前作對電影與戲劇有意識的引用。
最後一部作品《盜夢偵探》(2006)正是今敏主題的極致推展。故事以連結夢境與現實的科幻裝置被人盜取而展開,電影同樣運用懸疑類型做為敘事框架,以夢境與現實的穿越表現人心表裡的衝突,在拋開寫實的限制下,不同空間與平面的華麗穿梭充滿了恣意的想像。除了高潮處集體夢境侵入現實世界的災難景觀,延續自《妄想代理人》的概念,本片也設計了一位身為電影迷的刑警,在一個個古典好萊塢的幻想場景中來回跳躍,如同《千年女優》對日本影史的致敬回望。
電影做為現實與夢境之間的媒界,夢反應了慾望(尤指性慾),銀幕則是慾望投射的平面。女主角千葉博士在現實中的冷若冰霜,夢境裡卻化身熱情如火的小辣椒,不論她在夢中為刑警做心理治療,或是喚醒意識被入侵而瘋狂的所長,情境都充滿了性暗示。後段小辣椒被暗戀千葉的反派角色小山內捕獲,如蝴蝶標本般地被釘在木板上,小山內以手侵入她的下體進而剝開她身體的「外皮」,與《藍色恐懼》性侵恐懼的遙相呼應。
令人玩味的是,操控一切的幕後黑手是坐在輪椅上的理事長,其老朽無法站立的肉體有如被閹割的性慾,他對小山內的控制暗示了對年青身體的渴望。更別忘了之前協助盜取夢境裝置的研究助手日森,今敏在他書架上藏了男同志色情雜誌,並在小辣椒潛入他的夢境時(形如身體的巨大洞穴),窺見小山內的巨大雕像,暗示兩人可能的性關係。於是夢境中的追逐與對抗充滿了未言明的性壓抑與流洩的慾望。
在今敏的概念中,男人的性壓抑將會毀滅世界,只有女人才能吸納洗清一切陰暗慾望。這也是為何發明夢境裝置的天才時田博士,其食慾過剩身形肥胖卻純真如孩童(性慾未開),千葉周旋在各個迷戀她的男性之中,最終放不下的卻是時田。而做為情節樞紐的刑警,則是一位將信念投射在銀幕之中的男人,高潮處他為拯救小辣椒而穿過電影銀幕的動作,充滿了象徵意義。
可以說今敏對電影有著十分純真的信仰,電影是敘事遊戲也是想像的穿越,它承載慾望也是阻擋其失控的邊界,慾望無止盡地滲入現實將帶來失序與混亂,擁抱電影所代表的虛構能力才能駕馭人性的妄想。刑警透過電影抵抗幻覺(他在夢中曾一度化身為類似黑澤明的導演角色),小辣椒則以穿越鏡頭的動作,體現電影經由虛構在概念間穿梭的能力。相較於「虛構來自於現實」,今敏反以「現實來自虛構」做為危機的解方,小辣椒最後運用一連串字詞的對立聯想重塑新的現實,吸收了理事長夢境的毀滅力量。
《盜夢偵探》是一場電影遊戲,也訴說了今敏對電影的愛,因此電影結束在刑警重回電影院的那一刻。而在今敏已不在人世,妄想在虛擬空間流竄,電影院因疫病而關閉的當下,我們仍期待著重回電影院的那一天。
回望今敏與《盜夢偵探》 – The Affairs 編集者新聞
(本文完稿於2021/6/29,刊登於《週刊編集》2021年七月號)
留言
張貼留言
留言身份若沒有Google帳號或其他網路ID,請使用名稱/網址的方式留言,網址可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