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正發生》Happening

 《正發生》Happening / L'Événement (2021)
導演:Audrey Diwan

今年剛揭曉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為法國作家 Annie Ernaux,改編自她的小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一切》的電影《正發生》正在院線上映中,電影本身也是去年威尼斯金獅獎的得主。故事描寫女主角 Anne 六零年代就讀大學期間的墮胎經驗,當時法國法律仍視墮胎為非法行為,意外懷孕的婦女要不是認命地把孩子生下來,要不就是冒著生命安全與觸法坐牢的風險,嘗試各種非法墮胎的手段。

閱讀關於本片的評論時,讀到的一個觀點是論者認為少女墮胎的題材以電影而言其實並不新鮮,這部新作在風格手法上也並沒有特別的突出。先前許多經典作品如《四月三週又兩天》,或是2020年才獲得柏林評審團銀熊獎的《偶一為之》(Never Rarely Sometimes Always),都在處理相似的題材。而《正發生》採用近年不少藝術片採用的4:3畫面比例所創造的框限感,加上近距離貼近演員的長鏡頭跟拍也讓人想到達頓兄弟的招牌手法(尤其讓人想到《美麗蘿賽塔》),兩者結合更有如著名的集中營電影《索爾之子》。

但以時至今日一直未曾止歇的墮胎權爭議,來為這部片的選題辯護背書,是否又是間接承認了這部電影的獲獎確實是政治意義大於電影藝術考量?(作家廖偉棠日前才以此觀點評論Annnie Ernaux的獲獎)又或是認為藝術本就離不開政治,也就無所謂是政治還是藝術考量?不過我對這類得獎爭議的與趣僅止於提問,我反而想到先前才剛看過寫過的田中絹代導演作品《永恆的乳房》,這兩部片不能說是相通,但因為觀看時間的接近,反而有些可以拿來相互比較的特點。

比如上述談到所謂女性創作或經驗,因為性別政治敘事而被關注或是被忽略,多少都是談論這兩部片時會採取的角度。《永恆的乳房》中的罹病詩人中城文子透過寫詩來傳達她的生活體驗,和《正發生》中的 Anne 因墮胎的經歷啟發了她希望成為作家的動力,也是不同文化時代的女性創作者在精神上的互通聲息。更核心的或許是中城文子因喪失乳房而更勇於面對她身為女性的身體慾望,對法國的Anne來說,因性慾所生的焦慮更是她生活中和所有女性息息相關的問題。

《正發生》中女主角在擁抱慾望的同時,又必需承受身體的風險和他人的污名羞辱。電影花不少篇幅描寫女主角和同學們談論性事(既使沒有人願意承認她們的性經驗),對異性品頭論足(和男性談論女性並無二致),到許多幾近直接赤祼的性愛、身體檢查與墮胎的血腥恐怖場面,有時不禁讓人懷疑對反墮胎立場的人來說,本片是否也正好是一個絕佳的宣傳樣本?但所謂性愛的代價或是任可可能的道德焦慮都不存在於Anne的思維裏,導演 Audrey Diwan 在訪談中也表明她想拍的是一部關於自由的電影,不論是女性決定身體的自由,或是性慾的自由。

而劇本似乎也對男女間潛在的對抗關係採取了更曖昧的刻劃,女主角的孤立無援一方面來自於她女性同窗好友的背離,也在於她沒有告知母親或家人她懷孕的消息。她一夜情的對象態度消極提不出任何幫助,男性友人也趁機提出性邀約(認為反正懷孕了也不必擔心避孕的問題)。但也是同一位男性在最後指引她如何尋求墮胎的幫助,甚至也可以說當初拒絕女主角的男醫生也不乏對她處境的同情(即使可能是虛弱的偽善)。電影中 Anne 的對抗可能不是對性別、階級結構的抗爭(如《四月三週又兩天》那揮之不去的歷史政治陰影),而是更直接的一種求生的努力,對自我存在方式的再確認。

若回到這部片的拍攝手法選擇,《正發生》和《永恆的乳房》採用相同的畫面比例並不是來自同樣的原因,後者主要是五零年代電影工業的常規,也有著截然不同的構圖與運鏡方式。4:3的比例和跟拍在今日更接近藝術上的宣示,但本片也並沒有走到極端如《索爾之子》,把角色和環境透過景框和焦距錯落給劇烈地分離開來,或是如達頓兄弟那般以粗糙、晃動的畫面去逼視主人公到令人不適與不忍的地步。與其說是「後頸跟拍」,更令人印像深刻的是導演不放過許多正反拍的機會讓觀眾不斷直視女主角的臉孔、表情與身體,以及透過美麗充滿細節的攝影去捕捉她所身處的當下。

本片繼承前輩作者的影像手法,並不是意在創新或逼出新的界線,比較像是針對故事微調出更適當的距離感。既使在許多沉默的時刻觀眾不總是理解角色在想什麼,但鏡頭不會將她陌生化、神秘化或物化,我們幾乎永遠和她站在同一個立場,Anamaria Vartolomei 的表演成功地支撐起觀眾對她的認同。

如同田中絹代必需在日本通俗劇中進行屬於女性作者的超越,Audrey Diwan 的狀況也同樣是因應 21世紀的藝術電影規範去做出創作上的選擇,甚至也有評論認為本片拍得有如一部驚悚恐怖類型片(這是稱讚之意),政治不政治、創新不創新、類型不類型,《正發生》的成功或不足都只能代表這是一部屬於當下「正發生」的作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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