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不!》影像中的凝視與對抗

(原刊登於TheAffairs週刊編集2022年10月號

以高概念黑人恐怖片《逃出絕命鎮》《我們 》聞名的導演喬登皮爾(Jordan Peele),在他的最新作品《不!》序場結束後的片頭,引用了英國攝影師埃德沃德·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w)於1878年拍攝的系列照片《運動中的馬》(The Horse in Motion)所組成的影片:一位黑人騎師騎著奔跑中的馬。喬登皮爾從這早期電影實驗發展出貫穿一整部片的意像:一位黑人牛仔騎著馬,在廣漠牧場中與巨大幽浮(UFO,不明飛行物體)對峙的畫面。真實歷史照片中騎師的身份已不可考,電影把故事中經營牧場的黑人牛仔家族設定為該騎師的後代,其實是純屬虛構。然而更引人好奇的是,幽浮究竟代表了什麼?

隨著情節發展,觀眾逐漸發現片中的幽浮不是所謂的飛碟,而是躲藏在雲中隨時會現身把人與動物吃掉的怪物,一種飛碟形像的戲仿與變形。在電影最後的高潮,幽浮終於張開身體時,顯露出來的並不是一般怪物常見的肢體毛髮或尖牙利爪,而是更接近水母、蝴蝶的外型,身體中央則是一個不明正方形核心,眼尖的觀眾會想起這正方形早就出現在片頭之中,「運動中的馬」的影像就是從這核心所投射出來。

這明顯是隱喻上的抽象連結而非劇情邏輯上的,幽浮的正方形即象徵了攝影機或放映機的概念。解讀線索來自於片中許多攝影和媒體的指涉,比如牧場主要業務是提供馬匹給好萊塢拍攝電影,故事主要行動在於成員各有不同動機的團隊,運用從電子監視鏡頭到膠片攝影機等各種器材,企圖拍下怪物的「不可能的影像」,好賣出版權並登上歐普拉秀(Oprah Winfrey 為全球聞名的美國非裔電視主持人)。

「運動中的馬」在片中帶出了兩種分支的意像,一個是它代表了動態影像的起源與其所演化而成的生態系,包括背後的產業結構、文化與意識型態。除了主角的拍攝行動所帶出的攝影、迷影的面向外,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橋段是,一位沒有面孔的小報記者,騎著機車戴著全鏡面反射的安全帽闖入狩獵幽浮的場地。鏡面做為媒體影像的隱喻,反映出媒體的獵奇慾望來自於觀看大眾本身。

另一個意像在於影像背後被壓抑的真實,被人所遺忘的黑人騎師,連結到電影史中被壓抑的少數族裔影像,他們不被看見甚至也失去看的意願。男主角OJ即被塑造為一位和好萊塢格格不入的牛仔,他成天與動物為伍,寡言、低調、不善直視他人的眼睛,相較之下他的妹妹 Emerald 則是擁抱媒體、完全相反的性格。主流媒體鮮少呈現美國黑人牛仔的現實形像,導演因此刻意將黑人影帝薛尼鮑迪執導的黑人西部片《布克與牧師》(1972)海報放置在室內背景中做為致意,更不用說喬登皮爾一直以來正是以探索黑人電影形像為創作核心。

兩種意像的對抗構成了電影的主軸,然而本片不必然只關於黑人影像的反抗,而是更普遍性的,將影像的獵奇與危險性以動物做為比喻。電影序幕即是一場取材自真實事件的恐怖場景,在電視情境喜劇拍攝現場,一隻黑猩猩演員突然暴怒攻擊同台的大小演員。這序場成為電影後續故事在概念上的預演,當年躲過黑猩猩攻擊的亞裔小演員,在長大後成為牧場旁遊樂園的老闆,他執迷於馴養出現在天空的幽浮,以做為吸引觀眾的奇觀表演。影片中段的高潮即在於所有注視著奇觀的觀眾和主持人,最後都被吸入怪物的腹中。

媒體-影像-觀眾形成的複合結構,被具像化成巨大的具有獵食本能的幽浮怪物,深諳動物習性的 OJ 躲開危險的直覺即在於「不要看」,然而他們的行動又在於「拍攝不可能看見之事」,透過凝視去反凝視成為角色行動意在言外的矛盾動力。電影在不斷調動觀於「看」的意像之中,透過結尾前兄妹間的對望,將看的行為回歸到人際情感的連結,以抵抗望向虛無的誘惑,最後也以角色直視怪物的表情將「看」轉化成不同的抵抗姿態。

喬登皮爾的創作除了反思媒體中的種族形像外,也不斷反應他身為 X 世代在成長中所經驗的美國媒體娛樂文化。從舊作充滿身份政治意味的砍殺類型,到《不!》仿製史匹柏式的好萊塢奇觀電影,或是各種電視情境劇和日本動畫的引用,喬登皮爾企圖從他長年吸取的媒體養份中提煉出新的觀看視角,一種反思凝視與對抗凝視的探索。

因此本片幾乎是一部依據觀看理論拍出來的電影,在獲得不少評論讚賞下也招來許多批評,認為電影過於為概念服務卻沒把故事說好。這些兩極評價反應出的問題是,觀眾想要在電影中看到什麼?電影的敘事與形式是要做為反身性的自我評論,還是虛擬真實、召喚入戲的手段?我們如何能愛著影像的同時又抵抗影像?這疑問緊扣著本片的命題,或許也是喬登皮爾持續在追尋的答案。

(完)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