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怪物 / Monster (2023)
導演:是枝裕和
(內有劇情透露)
是枝裕和上一次作品有別人參與劇本,已經是遠到長片處女作《幻之光》(1995),他在最新作《怪物》和編劇坂元裕二合作,很像是延續導演近年一系列試圖在風格上突破的嘗試。我直接聯想到去年看過的《尋人啟弒》(片山慎三,2021),兩片都是我稱為的「拼圖電影」,同一故事透過不同角色視角的多次重演、推展,讓觀眾從建立真相的劇戲過程得到啟發與快感。
《怪物》從一位單親母親懷疑兒子在學校遭到老師虐待霸凌開始,透過故事認知的翻轉,表面上想說的似乎是「每個人都是他人的怪物,而每個怪物背後都有我們沒看到的脈絡」。所以看似不可理喻的學校老師,在電影第二段我們會發現他其實充滿委屈;性情怪異的兒子,在第三段也會讓我們看到他的秘密與承受的心理掙扎。
這本質上無非是一種類型敘事操作,例如之前朴贊郁的《分手的決心》就是一個高標準的示範,類型緊扣著觀眾的慾望,劇戲的迷障反應著人心的迷障。許多人都提到黑澤明的《羅生門》來比喻兩片同樣呈現的分段重演與真實謎霧,但相比於《羅生門》著重在不可靠的敘事者,《怪物》的敘事並沒有任何反身性的批判角度,其中情節的翻轉與揭露幾乎是貼合著觀眾的慾望。
是枝裕和自己編劇的《第三次殺人》(2017)可能是他過去作品中命題最接近的一部,既使最終情節的真相也是顯明且保守的,但我認為這部片於我更為成立的的一個原因,在於劇本堅守單一視角呈現的戲劇結構,不斷質疑理解他人的努力與徒勞,極為貼合導演一貫的作者關懷。反之坂元裕二在《怪物》中輕易地跨越了真實的迷障,為主要的三個角色安排了妥貼的情境與動機,但多少淪為各式「因為...所以」的解讀裝置。片中的不同「怪物們」,比如整個學校的教職體制,或是霸凌兩位小男生的同學們,和虐待兒子的父親,並沒有在任何程度上被劇本拉出來直視。
是枝當然很老練地在電影中放入了未解的視角線索,做為嚴密劇作結構的破口。比如從沒明說行事原因(但呼之欲出)的冷漠校長,或是那位充滿「魔性」的小男孩星川依里。他疑似蹤火、說謊、逃避、無意地操弄人心,如此純真與邪氣的混合體甚至可視為一種破格的「變態」,更貼近片名所指的「怪物」,像是整個社會、人際結構壓迫下所誕生的反社會人格。
然而一直困擾我的是,同志酷兒議題做為故事最終揭露的秘密,星川的異質形像做為對酷兒孩童的想像,一種觀眾對兒童性形像認知的挑釁,是否是一種挪用?有評論認為片中的酷兒描述更多是來自BL的影響,而是枝在坎城首映時也淡化本片和同志議題的關連,招來日本當地同志評論者的質疑。很多人拿本片和前一年的坎城評審團大獎《親密》(Close, 2022)做比較,同樣是關於男孩間的情愫,《親密》以大量生活細節推疊出情感和政治深度,其直接的寫實視角和《怪物》扭曲的敘事裝置大異其趣。《親密》當然有它自己的問題,或是說《怪物》想談的也不是同一件事,但《怪物》明顯讓我感到兩位作者不真的想,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故事中這兩位酷兒男孩。
在牟敦芾的《不敢跟你講》《跑道終點》也有兒童/青少年為了逃離痛苦現實所打造的想像之地,後者隱蔽的同性情愫可堪類比,然而電影著重在角色的內心情感與現實人際的來回行動之間,並沒有為困境給出任何明確的答案與出路。《怪物》則是有意隱去角色的行動,成為待解的謎團(男孩指控老師的行動並沒有出現在電影之中)。劇本透過母親期許「未來成家得到幸福」,以及老師的「要像個男孩子」這些標榜異性戀價值的無心言語, 暗示一個活在當代處在性啟蒙邊緣的小男孩,經歷身為同志被壓迫、霸凌與自我懷疑的歷程,最終達成了創作者與觀眾想像中的逃離與殉情。而幾乎,前兩段母親和老師的敘事角度所呈現的困境,被迫成為充滿愧疚的背景故事。
當校長和小男主角在音樂教室吹著伸縮號,說著那句「如果只有部分的人得到,就不能稱作幸福」的名言,這概念轉向真是讓我有種「你要好好愛自己,因為有人愛著你」的既視感。那廢棄的彩虹車廂和颱風天最後一刻救援的災難情境,幾乎是最刻版化的酷兒想像,最終他們在陽光下往遠方的草地奔去,成為電影既悲傷又開放的結局。所有角色和這怪物般的社會幾乎無法有任何來回交涉的動能,只剩下各種滿足敘事裝置所需要的意義出口。這是是枝裕和的殘忍,或只是他創作上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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