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布狄倫:搖滾詩人》A Complete Unknown (2024)
導演:James Mangold
身為聽巴布狄倫( Bob Dylan )多年但沒有真的深入研究各種背景典故的樂迷,觀賞 James Mangold 執導的傳記電影《巴布狄倫:搖滾詩人》,心情是複雜的。畢竟巴布狄倫是公認難以被影視化的人物,作為民謠和搖滾樂巨大的象徵,他的作品與形象遠比他本人的生平故事更有意思,尤其在他的音樂生涯中,每隔幾年就改變唱腔與風格,重新自我發明,巴布狄倫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人物更像是一件持續被建構的作品,依附在他的音樂之上。他讓自己隱身在作品的背後,讓他的名字成為一種幻像。
所以 Todd Haynes 在2007年的狄倫傳記電影《搖滾啟示錄》(I’m Not There)中,才會採用一種略為實驗的手法,邀請多位演員演出巴布狄倫在抽象意義上的多種形象。而 James Mangold 身為一位風格更為傳統的電影導演,他應該明白改編巴布狄倫生平故事的困難,他的策略是截取狄倫最為人傳頌的一段時期,1961到65年,他初出茅廬成為民謠歌手,到吉它插電轉變為搖滾明星,其間所掀起的文化震撼與爭議,表現在他與身邊關鍵人物的關係上。而這樣的故事骨幹幾乎像是用來做為時代重建和作品展演的框架,主演提摩西夏勒梅維妙維肖地親自演唱,伴隨宣傳訪談和電影原聲專輯的發行,都讓電影本身更像是一場行銷事件。
有趣的是,巴布狄倫多年來的巡演中,他不斷地將經典名曲翻改成不同面貌,新的編曲和唱腔幾乎讓舊曲像是新歌。記得他兩度來台開唱,每次我都要花點力氣去猜他現在唱的究竟是哪一首。狄倫的舞台沒有時下流行的投影畫面和炫目的燈光,我看的第一場演唱會中,整場燈光打在渺小的狄倫身上,在舞台背景形成一個巨大的黑影,這幾乎像是一種隱喻,觀眾追逐的只是巴布狄倫的影子,或許狄倫也是在說,與其用眼睛看我,不如專注用你的耳朵聆聽。
於是電影中如此盡力地複刻時代、音樂與唱腔,似乎不是一件很「巴布狄倫」的事。聽聞狄倫對劇本給了很多意見,甚至和導演進行了讀本,最終在電影上映時也在社群網站簡短發文推薦,但電影畢竟並不是他的創作,最多只是圍繞在他身上眾多的獎牌與迷思之一。他雖然不斷地背離樂迷對他的期待,但也不能說他不樂於擁抱讚美,他和四周的讚譽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如同他當年接受諾貝爾文學獎卻沒有親自出席領獎,他的神秘總帶著點狡滑,他的隱藏看似複雜,卻也可能出乎意料的單純。
電影其實多少描繪了狄倫的這一面。他的第一張專輯依循業界的規矩,翻唱了許多經典民謠,但他當時的女友 Sylvie(這是片中使用的虛構名字)說他應該遵從他的野心去發表原創歌曲。電影描述了1962年當時全美陷入古巴危機的恐懼當中,當 Joan Baez 因著焦慮來到民謠酒館,卻聽到狄倫正在台上唱著新歌 Masters of War,更不用說隔日清晨兩人在床上合唱的 Blowin’ in the Wind。或是 Sylvie 引他參加民權運動遊行,而後在新港音樂節的後台見證了 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的登場。
巴布狄倫的角色主體近乎消失在劇情之中,他的形象成了眾多其他角色的投射。電影讓這些名曲被框架在多層的戲劇脈絡中,透過其他角色的眼光來解讀它們的意義,你無從確認狄倫創作的心路歷程,他只是凌駕眾人的天才,順應著時代創作出這些歌曲。諷刺的是,因為狄倫個人角度的缺席,這讓電影中的他看起來多少帶點投機的意味,這些歌曲是一種讓群眾接近他原創作品的策略,雖然也反應了他過人的才華。這鋪陳了接下來幾年他轉向搖滾樂後,抗拒再唱這些令他走紅的民謠,他是不是又搭上/創造了另一股潮流?
而不論是對 Joan Baez 或 Sylvie,這些歌曲在電影中都不再只有詞曲和音樂本身的意義,而是被劇本加上了複合的概念,比如 Blowin’ in the Wind 讓 Joan 感受到狄倫的才華與自大,與兩人競爭的緊張關係,但同時畫面卻是半祼的年輕男女在床上不乏性意味的合唱。或是 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Sylvie首次感受到狄倫的才華與音樂能量,同時也預視到她可能終將被對方所拋下,一種時間變化的預言。
除此之外,Pete Seeger 視狄倫為民謠的希望與救世主(甚至帶有政治上的想像),卻不得不面對狄倫的背離。更具象徵意義的是電影開場即因病失語的民謠前輩 Woody Guthrie,他在病榻意圖將口琴傳給這位年青人,而電影也結束在蛻變後的狄倫回到醫院的畫面,一種死亡與新生並置的意象。他是眾人期待的彌賽亞,但眾人卻也只能看著他的來臨,卻無法預期他將開創的新世界。這和同為提摩西夏勒梅主演的《沙丘》似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沙丘》的悲劇在於救世主意圖回應眾生的索求,掌握世界的命運,而這裏的巴布狄倫想要的則是自由,別人要的他偏不給,這更像是一種中二青春的情緒。
片中狄倫空洞神秘的形象是不少評論對本片的保留之處,不同文化背景與世代的觀眾對此或許有不同的態度。對於狄倫生根的美國文化下的觀眾群,他的音樂一直是時代的背景與常數,無需再多證明什麼的存在,觀眾和樂迷似乎更能享受本片精美的時代包裝與音樂演繹。但對其他觀眾來說,電影或許提供一個進入巴布狄倫世界的切入點,但是否對他的作品和時代提出什麼深刻的洞察,倒也很難說。不時電影也讓我懷疑它將作品框架在這些戲劇結構中,對初認識巴布狄倫音樂的樂迷來說,會不會其實讓人分心,這是不是展現這些歌曲的最好方式?
若說整部片建構在作品與角色間的對話關係上,最後新港音樂節的高潮演出對我來說彰顯了一個更大的疑問,就是這些作品回應的對象,意即當年台下的樂迷,和電影所服務的現今觀眾,究竟被影片放在什麼樣的位置?新港音樂節的觀眾真的唾棄背離民謠的巴布狄倫,或是對舞台上發生的音樂感到困惑與混亂?或者只是跟著時代的氛圍而騷動?而音樂版圖已然事過境遷的現在,我們要怎麼理解狄倫插電的意義,和參與電影所重述的狄倫神話?
電影沒能說的,好像只能回到片名 A Complete Unknown的意象,以及這名號所源自的歌曲 Like A Rolling Stone,在這首歌裏,狄倫先是嘲諷了一番落魄的「你」,孤獨一人無依無靠的你「感覺如何?」,但隨著詞曲的推進,「像個無名小卒,像一顆滾石」的意義變成一種在不斷變動下獲得的自由與解放,像是電影必須透過歌詞和音樂,為劇本無法捉摸、未知的巴布狄倫賦予一個特定的意義,而電影本身或許也意圖呼應歌曲所展現的困惑與能量,雖然仍被困在一個工整的好萊塢製作框架裏。
整部片唯一讓我感覺歌曲和劇情產生協調與共振的段落,是演唱會的最後一首 It’s All Over Now Baby Blue,這首歌用一連串迷離的意象,對歌詞中的「你」告別,「現在一切都結束了,藍眼寶貝」。這或許是片中唯一一首狄倫像是在對著台下/銀幕前的觀眾演唱的歌曲。然而巴布狄倫接下來在音樂上的旅程還很長,電影打造出一個精美華麗的外衣,去包裹狄倫在青春正盛時的爆發與轉變,但最終也只能道出一個模糊的印像,屬於我們這些被拋下的人。想跟上去,只能回到狄倫的歌曲世界裏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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